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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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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南良峪半山之上,可以将军前形势尽收眼底。

左原孙将大军尽数调往阵前,夜天湛亲自坐镇中军,营中唯有玄甲军留守。夜天凌似是对左原孙十分有信心,此时只是身着长袍腰悬佩剑,携卿尘居高临下观看两军交锋。

卿尘见了左原孙的布置,喟然惊叹,心忖以夜天凌的魄力恐怕都不会轻易将主营抽空,而左原孙才高胆大胸有成竹,聚雷霆之势誓下燕州,竟然倾注千军尽在一战。夜天湛对此并无异议,并将指挥权全然交付左原孙,也显示出他识人度势的心胸。

燕州军铁甲红袍,剑戟林立,在苍茫无边的雪色中望去恍若烈火燎原,带着触目惊心浓烈的气势,精兵雄盛,不可小觑。

此时四方令旗变幻,阵中中宫似一扇巨大的城门缓缓洞开,东方伤门、西方惊门逐渐横移,柯南绪带兵有方,万人移位进退有序,玄机天成,毫无破绽。

天朝大军皆是玄甲铁骑,除夜天湛所在的中军之外,由大将南宫竞、唐初、史仲侯、夏步锋、柴项、钟定方、冯常钧、邵休兵分八路,便如玄鞭长荡直指八方,阵前肃杀之气卷起雪尘滚滚,遮天蔽日。

惊雷动地来,划破长疆。

夜天凌和卿尘站在高处,眼看两军便如熊熊烈火遇上深海玄潮,在冰雪苍原之上席卷天日猝然交锋,一时间风云交会,纵横捭阖,当真惊心动魄。

天朝七路兵马虚晃一枪,势成合围,唯有南宫竞率领攻往坤二宫的兵马长驱直入,直捣燕州军帅位所在。

剑指眉心,气贯长虹,阳遁九局尚未形成,阵门被制,顿生乱象。

此时日过正午,燕州军阵中兑七宫突然升起无数银色盾牌,密密麻麻聚成一面宽阔的明镜,灼灼日光映于其上,瞬间反射出千百倍的强光,充斥山野。

在此刹那,整个燕州军便似猝然隐入雪色之中,大地之上烈焰尽熄,八支天朝铁骑顿时失去目标。但只交睫一瞬,燕州军身形再现,已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阴阳八卦,无锋无棱,无边无际,帅位深藏不露,更将南宫竞所率人马困于其中。

卿尘心中暗暗喝了声彩,但却并不担忧。柯南绪此阵上应天星,正是七衡六间无极图,左原孙当年亲创此阵,破阵自是易如反掌。

果然只见天朝军中令旗一扬,南宫竞手中长鞭数振,身边将士迅速以大将为中心分行九方,远远看去便如一张巨大的玄网覆落阵中。

九方齐动,疏忽聚散,如水漫地,无孔不入。九队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西南方迅速突围,所到之处两阵交锋,燕州军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,人仰马翻。

唐初等此时亦随行变阵,七支铁骑骤然疾散,仿若万川入海一般,分别由东、西、东北、西北、东南覆向敌军。

烈马如风,惊溅深雪。一队队骑兵转折厮杀,看似全无章法,却在那漫山赤色之中流转不休,来去无踪,便似流水泻地无孔不入,顷刻间冲开敌军阻隔。不过片刻,九阵齐发,化作川流不息的铁潮,在密密层层的敌军中飘忽聚散,瞬间将燕州军冲得支离破碎。

小阵汇作大阵,进退无方却又自成法度,九出阵成,势如万川,奇兵驰纵,无人能抗。

卿尘当初在凌王府与左原孙以金箸交阵,事后左原孙也曾详细为她解说阵理。这九出阵脱胎于兵法十阵,变化灵巧,奥义精妙,正是七衡六间无极图的克星。卿尘当初虽曾耳闻,但此时居高临下看左原孙亲自指挥,将此奇阵发挥得淋漓尽致,自是不同昔日纸上谈兵,当真令人大开眼界。

燕州军逐渐不敌,眼见阵脚生乱。忽然,中军处响起一声高亮的号角声,八方令旗变换。

已呈乱象的燕州军闻声一振,原本溃散的阵势就此稳住,形如长轭,变成严密的防守阵势,抵住天朝军队诸面进攻。稍后号角再次长鸣,大军向中缓缓聚拢,好似不敌天军攻势,往朝阳川撤退而去。

左原孙毫不犹豫,抬手一挥,下令全军追击。

朝阳川山谷深远地势险要,极易设兵伏击,冥执在旁提醒道:“左先生,敌军多有破绽,会不会是诱敌之计?”

左原孙沉着镇定,一双眼中透着深沉的锐利:“利用对手疑心多虑玩弄虚实,柯南绪惯用此技,他正是要我们心生顾虑不敢冒进,全力追击,绝不会错。”

追近朝阳川,南宫竞与史仲侯率军在前,突然下令勒马停步。

宽阔的山谷当中,有一人负手立于军前,燕州军于其身后密密阵列。天高地远间,这人从容面对天朝铁骑,遥遥问道:“请问可是左原孙左兄在军中?小弟柯南绪求见!”

瞬息之后,天朝大军往两旁整齐分开,左原孙自战车上缓步而下,行至军前,轻轻一抬手,大军整列后退,于谷口结成九宫阵形。

两军对峙,万剑出鞘,往昔知交,今日仇敌。

南良峪上已看不见谷中情形,突如其来的安静叫人不免心生猜测,卿尘对夜天凌道:“四哥,我想去看看。”

夜天凌略一思索,道:“也好。”

三川河的激流在朝阳川泻入深谷,宽逾数十丈的瀑布结冰凝雪,冰封在青黛色的山崖一侧,形成层叠错落的冰瀑奇景。日光毫不吝啬地照射在冰流之上,逐渐有融化的水流滴下,发出淅淅沥沥如雨的响声。双方军队军纪严明令人咋舌,列阵处千万人马不闻一丝声响,唯有独属战场的杀气,鲜明而肃穆地弥漫在山间。

望不见边际的兵甲,探不见尽头的静,一滴滴冰水坠入空谷,发出通透的空响,远远传来竟格外清晰。

柯南绪青袍纶巾,面容清癯,当年名震江左的文士风范尽显于一身傲气,与左原孙的平淡冲和形成鲜明对比。他本应比左原孙年轻数岁,但在丰神慑人的背后却有一种历尽经年的苍凉,竟让他看起来和左原孙差不多年纪。他此时拱手深深一揖:“果然是左兄,一别多年,不想竟在此相见,请先受小弟一拜。”

左原孙面无表情,侧身一让:“我左原孙何敢受你大礼,更不敢当你以兄相称,你我多年的恩怨今日也该做个了断了。”

柯南绪眼中闪过难以明说的复杂:“小弟一生自恃不凡,唯一佩服的便是左兄。当年江心听琴,西山论棋,小弟常以左兄为平生知己,左兄于我唯有恩,绝无怨。”

左原孙冷冷一笑:“不错,你柯南绪确实不凡。风仪卓然,才识高绝,精诗词,惯箫琴,通奇数,博古今。师从西陵,学游四方,游踪遍布中原;跃马扬剑,长歌啸吟,侠名冠誉江东。昔日登台迎风,酾酒临江,谈锋一起惊四座;挥毫泼墨,赋诗论文,提笔千言入万方;东极于海,南至五岭,纵观天下谁人能及你柯南绪?今日你挥军南下,西连边陲,北尽山河,天下谁人又在你柯南绪眼中?我左原孙不过区区村野之士,见识粗陋,有眼无珠,怎敢与你称兄道弟?”说到此处,他目光一利,言辞忽然犀锐:“更何况,你欺主公,叛君王,背忠义,卖朋友,豺狼以成性,虺蜮以为心,人神之所共愤,天地之所不容,我左原孙一朝错看,与君为友,实乃平生之大耻!”

随着左原孙深恶痛绝的责骂,柯南绪脸上血色尽失,渐渐青白。他突然手抚胸口猛烈咳嗽,身子摇摇欲坠,似是用了全身力气才能站稳,良久,惨然一笑:“左兄骂得好,我此生的确做尽恶事,于君主不忠,于苍生不仁,上愧对天地,下惭见祖宗,但这些我从不言悔!唯辜负朋友之义,令我多年来耿耿于怀。当初我故意接近左兄,利用左兄的引荐陷害瑞王,事后更连累左兄蒙受三年牢狱之灾,天下人不能骂我柯南绪,左兄骂得!天下人不能杀我柯南绪,左兄杀得!”

左原孙丝毫不为所动,反手一挥,长剑出鞘,一道寒光划下,半边襟袍扬上半空,剑光刺目利芒闪现,将衣襟从中断裂,两幅残片飘落雪中:“我左原孙早在十年之前,便已与你恩断义绝!今日不取汝命,当同此衣!”

柯南绪看着地上两片残衣,忽而仰天长笑,笑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,神情似悲似痛:“左兄割袍断义,是不屑与我相交,我也自认不配与左兄为友。”他抬手猛力一扯,撕裂袖袍:“我当成全左兄!但左兄要取我性命以慰旧主,却怎又不问我当初为何要构陷瑞王?”

左原孙眼中寒意不曾有片刻消退,此时更添一分讥讽:“以你的才智,但凡要做一件事,岂会没有理由?”

柯南绪面上却不期然闪过一抹掺杂着哀伤的柔和:“不知左兄可还记得瑞王府中曾有一个名叫品月的侍妾?”

左原孙微微一怔,道:“当然记得。”

瑞王府侍妾众多,左原孙对多数女子并无印象,之所以记得这个品月,是因她当初在瑞王府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。

品月是被瑞王强行娶回府的。若说美,她似乎并不是很美,真正出色之处是一手琵琶弹得惊艳,亦填得好词好曲,在瑞王的一干妻妾中左原孙倒对她有几分欣赏。

瑞王对女子向来没有长性,纳了品月回府不过三两个月便不再觉得新鲜,将她冷落府中。有一天宴请至天都面圣的北晏侯世子虞呈,偶尔想起来命她上前弹曲助兴。席间虞呈看中了品月,瑞王自然不在乎这一个侍妾,便将品月大方相送。

不料品月平日看似柔弱,此时竟拒不从虞呈之辱,坚决不事二夫,被逼迫之下摔裂琵琶当庭撞往楹柱求死。旁边侍从救得及时,并未闹出人命,虞呈却大扫兴致。

瑞王有失颜面,自然迁怒于品月,因她以死求节,竟命家奴当众轮番凌辱于她,并以鞭笞加身,将她打得遍体鳞伤。

左原孙当日并不在府中,从外面回来正好遇上这一幕,甚不以为然,在他的规劝之下瑞王才放过此事。

然而第二天品月便投井自尽,瑞王闻报,虽也觉得事情做得有些过分,但并未往心里去,只吩咐葬了便罢。倒是左原孙深怜其遭遇,私下命人厚葬,并将品月曾填过的数十首词曲保存了下来。此后事过,他便也渐渐淡忘了这个人,直到今天柯南绪突然提起。

柯南绪仰望长空,眼中柔和过后尽是森寒的恨意,对左原孙道:“左兄并不知道,那品月乃是与我自幼青梅竹马的女子,我二人两心相许,并早有婚约在先。我弱冠之年离家游学,本打算那一年回天都迎娶品月,谁知却只见到一座孤坟,数阕哀词。试问左兄若在当时,心中作何感想?我早存心志,欲游天下而求治国之学,少不更事,自误姻缘,品月既嫁入王府,是我与她有缘无分,我亦不能怨怪他人。可瑞王非但不善待于她,反而将她折辱至死。不杀瑞王,难消我心头之恨,无情薄幸至此,左兄以为瑞王堪为天下之主乎?”

瑞王礼贤下士善用才能是真,但视女子如无物,暴虐冷酷亦是实情。左原孙略一思忖,正色道:“主有失德,臣当尽心规劝,岂可因此而叛之?我深受瑞王知遇之恩,当报之以终生,不想竟引狼入室,实在愧对瑞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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