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于大骊宋氏太过优待、礼遇长春宫,故而外界一直揣测,大骊宋氏能够从最初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藩属国,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崛起,最终反过来吞并宗主国,一跃成为宝瓶洲北方霸主,在这个风雷激荡的过程里,与国同姓的宋馀,和她一手创建的长春宫,是帮助大骊宋氏能够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,正因为有她的从中斡旋,负责与卢氏王朝历代皇帝说好话,大骊宋氏才等来了袁、曹两位中兴之臣的出现,再熬到一百年前,终于迎来了那头绣虎,担任大骊国师,再往后,才是邀请兵家圣人阮邛担任首席供奉……
宋馀亲自赶来,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边的台阶下边,抱拳致礼。
多半是长春宫修士先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,生怕出意外,就只能劳驾这位太上长老,亲自来此地一探究竟。
宋馀其实早就发现水榭顶琉璃瓦的异样,昨天得到禀报后,她只是故意拖着不来而已,小打小闹,这点钱财损耗不算什么,稍有动静,就闻讯赶来,就显得自家长春宫太过小家子气了。她不动声色,微笑道:“辛苦诸位了。”
改艳接过果盘,笑嫣然道:“半点不辛苦,都是职责所在,这地儿风景还好,既养眼又养神。”
作为京城那家仙家客栈的掌柜,打定主意,痛改前非,要让客栈的生意好起来。就像这座水榭,刚好名为“昨非斋”,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,周海镜这婆娘,说话是难听了点,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。
少女从师尊赐下的那件方寸物中,按照老规矩,又取出六壶长春宫酒酿。
改艳心中窃喜,又得手五壶,至于属于周海镜的那一壶,就别想了,这婆姨就是个掉到钱眼里的财迷,臭不要脸,一门心思想要从袁化境几个手里骗去那几壶酒。
周海镜只是靠着柱子,双臂环胸,微笑道:“我们毕竟职责在身,喝酒难免容易误事,再说了,水榭里边,书画都好,都说人生失意时,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读之,足可心神超逸,须眉开张,无需用酒浇块磊。所以我们好意心领,下次宋仙师真的不用再送酒来了。”
改艳以心声怒道:“周海镜!缺不缺德,你不是财迷吗,为何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法子?!”
周海镜笑嘻嘻道:“一壶对五壶,你挣大钱,我挣小钱,我就不开心。所以你要是一颗钱都挣不着,我就当是赚大钱了。”
宋馀听到周海镜这么秉公行事,显然有点意外,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婴,笑道:“周宗师说得在理,不过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,以后酒水,我们照旧送,若是诸位担心影响到护关一事,放着就行了,喝与不喝,酌情处理,哪怕攒着,忙完正事以后带走,也算是我们长春宫的一点心意。”
改艳刚刚松了口气,结果又听到周海镜的聚音成线,“听到没,学到没,腰缠万贯的改大掌柜,你要是有宋馀为人处世的一成功力,不用多,一成就足够,你那仙家客栈的生意,也不至于好到门可罗雀。”
宋馀只与袁化境沿着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闲聊,她与上柱国袁氏关系极好,很有渊源,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远祖袁瀣。
所以袁化境对宋馀是极为礼敬的。
上柱国袁氏子弟,是等到骊珠洞天开门后,才知道那座小镇的二郎巷,有一栋真正的袁家祖宅,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谱又多出一部,这就是许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烦所在了,想要确定本家的始封之君与得姓之祖都不容易,一洲各国豪门,多是将那位得到君王“天眷”者作为始祖,毕竟像云林姜氏这么传承有序的家族,整个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。
宋馀幽幽叹息一声,“师尊当年未能破开瓶颈跻身玉璞,兵解离世,曾经留下一道遗嘱法旨,大意是让我们循规蹈矩,心无杂念,抱朴修行,‘守拙’。”
其实是宋馀故意说漏了二字,守拙之后,犹有“如一”。
袁化境说道:“长春宫能有今天的成就,全凭后世修士愿意严格遵循开山祖师的教诲。”
其实袁氏也有类似的家训格言,天水赵氏这类上柱国姓氏,在这件事上,都是差不多的。
一个家族,建功立业难,福祉绵延更难,想要逃过“君子之泽,三世而衰,五世而斩”,从士族变成世族,再保持长久的生命力,无论是看遍史书,还是环顾官场四周,好像都需要有个规矩和体统在那边,默默影响着后代子孙,看似无形,实则不可或缺,久而久之,就成了一种家风。
那位名为“终南”的女修,因为不善言辞,被师父单独留在水榭这边,她显得十分局促,既想要尽一尽地主之谊,又不知如何开口,一时间就有点冷场。
女子容貌,只能说是秀气,算不得什么美人。
她本名依山,所以经常被昵称为“衣衫”,因为是红烛镇船家女的贱籍出身,至今尚未获得大骊王朝的赦免,所以上山修行后,她就被迫弃用姓氏了,最终在长春宫谱牒上改名为“终南”,传闻大骊太后在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,在长春宫修养,就对这个少女极为喜爱,打算将来等到小姑娘跻身了金丹,赐姓再改名,去掉一个终字,最终取名为“宋南”,国姓之宋,太后名字“南簪”中的南。
不过又据说也有可能是赐姓南,名宋。如此一来,就等于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,将少女收为纳入族谱的同族了。
不管是那种选择,对于出身乡野贱籍的少女来说,都是莫大殊荣。
所幸有改艳帮忙暖场,与她问了些有的没的,再邀请她以后路过京城,一定要入住自家客栈,可以打折,十分优惠。
周海镜就忍不住拆台道:“打折,怎么个打折,打十一折吗?”
双膝横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,咧嘴一笑。
这个周海镜虽然惹人烦,不过偶尔蹦出的几句言语,让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和亲近,因为与陈先生的说话口气,有点像。
隋霖是一位精通阴阳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,所以他看待长春宫的视角,最为“内行”。
相传长春宫的开山鼻祖,她的祖辈,皆是禺州渔民,她并无明确师传,是山泽野修出身,白手起家,创立了这座长春宫。
所以长春宫的看家本领,表面是数脉水法,内里却是一门极为高明的五雷正法,而且据说与龙虎山一脉雷法并无渊源。
按照那位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解字,龙乃鳞虫之长,幽明兼备,于春分时登天行风雨,秋分之际潜渊养真灵。
先前崔东山带着姜尚真,还有那个失散多年的“亲妹妹”崔花生,一起走了趟正阳山的白鹭渡,白衣少年蹲在岸边,曾经吟诵一首颇有山上渊源的游仙诗,只是流传不广,略显冷僻,后世偶有听闻,只能猜测与一位云游宝瓶洲的道门真人,卢氏王朝的开国皇帝,以及长春宫的开山祖师有关,游仙诗的内容,类似谶语,多是玄之又玄之言,“帝居在震,龙德司春”,“仙人碧游长春宫,不驾云车骑白龙”,“南海涨绿,酿造长生酒”。
隋霖当然也曾听说过这篇类似歌谣的游仙诗,所以此次为林守一护关,他刚好借机仔细勘验了长春宫的地脉形势。
周海镜聚音成线,密语道:“都说宋馀与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,双方年轻时就是旧识,很是有些故事?在宝瓶洲,你们消息最灵通,此事是真是假?”
改艳没好气道:“假的!一个习武练拳的,吃饱了撑的,每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山上传闻,难怪会输给鱼虹。”
周海镜笑得合不拢嘴,不跟这头金丹境女鬼一般见识,鱼虹这种武学宗师,打你一个落单的改艳,还不是跟玩一样。
终南不擅长跟人打交道,她就只是站在廊道,望向那处山头。
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,宛如一场萍水相逢。
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,衣衫洁净,气质风雅,当他置身于灯红酒绿、夜夜笙歌的红烛镇,就像浑浊水面飘过一片春叶。
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,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,又瞧着心生喜悦,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。
而且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过旧北岳山头,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,更像是散心,游山玩水。
反正与师门离着近,又在京畿之地,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,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,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。
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,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,还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,终南却始终不敢轻易去修行,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,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。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,也没多说什么,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。
湖对边的山头上空,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。
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无疑了。
既无天劫落地,也无 显得十分……无聊。
片刻之后,就有一位儒衫男子走出洞府,每次呼吸之间,林守一的面门七窍,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。
宋馀和弟子终南,袁化境在内五人,立即都御风去往对岸。
宋馀掐诀行礼,微笑道:“林道友,可喜可贺。”
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。
林守一与宋馀,双方第一次见面,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,一人在画舫,一个在岸,宋馀虽然年长,又在山上身居高位,不过她言语风趣,并不古板,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胚子,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,故意将自己说成是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,其中就谈及“五雷正法”一语,反正就是以“不够素淡”的言语,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。
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,得到了一部云上琅琅书,属于刚刚涉猎雷法,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,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,还不理解“五雷正法”四个字的真正分量。
水榭这边,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。
陈平安斜靠柱子,双手插袖,一脚脚尖点地,笑呵呵道:“真要说起来,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笈?”
魏檗意态慵懒,坐在美人靠那边,双手扶住栏杆,翘起二郎腿,笑道:“我可不敢贪这份功。”
当年在棋墩山,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,带着那些少年少女一起“坐地分赃”。
当时的场景,用红棉袄小姑娘的话说,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,结果林守一就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,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,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《云上琅琅书》。而林守一也在书院求学时,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书院夫子,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,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,修行数月之久,那位夫子还赠送给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。
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,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,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,又是修行的雷法,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,她就说了一些“道听途说”而来的东西。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,再送给了林守一,陈平安的本意,都算不上奢望如何查漏补缺,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。
再后来,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,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,再收顾璨为徒。
郑居中期间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《云上琅琅书》,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,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、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“祖传”搜山图。
原来这部云上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,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,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,一般来说,对方就别想着如何藏私了,果然郑居中很快就自己撰写了这部云上书,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“借阅”此书过后,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,哑口无言,明知对方是借鉴、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,可是好像他们不管怎么搜检云上书,就只有一个古怪别扭的感觉,一部道书,字里行间,哪里都觉得不对劲,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由着千丝万缕的关系,好像真要计较起来,又有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,甚至天师府这边都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?
只不过林守一手上那部是残篇,类似上卷,只适宜下五境修士的雷法修行,郑居中就帮忙补上了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。最后崔东山又在凑齐三卷的雷法道书之上,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,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,不但势如破竹,极为神速,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、瓶颈。
陈平安问道:“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?”
魏檗点头笑道:“就像你猜的那样,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,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,他显然是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。”
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,林守一,马苦玄,谢灵这几个,他们跟陈平安、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,都属于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了,从踏足修行道路,直到跻身上五境,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,就更别谈遇到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,就两个字,命好。
陈平安又问道:“你听说过《上上玄玄集》吗?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。”
魏檗迅速翻检记忆一番,摇摇头,“前所未闻。”
有篇游仙诗的末尾,是一句“唯愿先生频一顾,更玄玄外问玄玄”。
而遗留在宝瓶洲的《云上琅琅书》,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。
其实北俱芦洲,犹有一部《上上玄玄集》,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。
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,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,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,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,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,亦是雷法,名为《上上玄玄集》。如果真有山上缘法的话,林守一和隋景澄,双方可以交换道书,这在山上,并不罕见,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,都会相互间赠送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,充实家底,以物易物,以书换书,都是常有的事情,越是宗门和大门派,此举就越是频繁。
就像是配合那部《上上玄玄集》,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“雷同”的金钗。
每当金钗相互间敲击,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,其中蕴藉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。
三支金钗,分别刻有四字铭文,灵素清微,文卿神霄,太霞役鬼。
这部雷法道书,同样分三册,唯一与《云上书》不同的地方,在于前者第一册,只是阐述大道宗旨,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笈,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,打个比方,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,数座天下人人皆知,人人可读,但是万年以来,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,能够单凭此篇道书,就读出一个练气士,走上修行之路?但是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阅读第一册,仅凭自己的瞎琢磨,她就读出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,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,会觉得时隔多年、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,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。
五雷正法,被誉为万法之首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,好像原本就是在等着林守一。
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,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题,谜底既在意料之外,又在情理之中。
修行之人,道心坚韧,抱朴守一。
得道之士,自成天地,内景澄澈。
陈平安说道:“走了。”
魏檗疑惑道:“不见见林守一?”
陈平安笑道:“魏山君要是未雨绸缪,早就备好了两份贺礼,我就去见他。”
魏檗立即站起身,看了眼湖对岸那边的身影,笑着点头,与陈平安一并悄然离开长春宫。
果然如魏檗所料,与林守一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,龙泉剑宗那边,谢灵成功炼化了那件玲珑宝塔,成为宝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剑修。
而在禺州境内地脉极深处,宋续在内的五位地支一脉修士,即将得手那件秘宝之时,见到了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,说话疯疯癫癫的,说这件东西是属于她藏在此地的旧物,谁敢跟她抢,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家,淑女得很,但是她可以搬救兵,找自家夫君来帮她讨要公道,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妇怕老婆,打死你们几个没商量的。
貂帽少女见对方一行人分明已经被震慑住了,她自顾自满意点头,再朝那件充满一层层古老禁制的悬空重宝,她抬了抬下巴,“亏得我赶来及时,不然你们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,后果严重得一塌糊涂,估摸着小半个宝瓶洲就得塌陷了。不信?呵,银河高哉,大火炎炎,龙蛇起陆,大道走风马,日月山川添壮观,天地收来入宝瓶。听着厉害不厉害?有没有学问?我刚编的,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,早年那场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,你们这些小娃儿如今连地仙都不是,能掺和?不知天高地厚嘛!”
她一边瞎扯,一边喊道:“小陌小陌,小陌在么?”
谢狗环顾四周,看来小陌是真的没跟来,她心里边一下子就暖洋洋的了。